王跃文:我非做官之才,我选择了写作,作协主席选择了我
说起王跃文,至今还绕不开他的成名作《国画》。
这个把日常生活写得惊心动魄的作家,这个把官场小说推向文坛巅峰的作家,这个从小崇拜鲁迅后来通过努力写作斩获鲁迅文学奖的作家,似乎远在书斋里,只能手捧他的图书遥想,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因为作家,多是坐家,即使出行,你也未必认识,或者真正认识他。
我跟王跃文先生的接触,缘于一场演讲。我邀请他来成都做的一场主题为“我看未来20年”的演讲。当时,他因出版另一部长篇小说《大清相国》而红得发紫,加上他早先说过“官场中人像蜘蛛”这些尖锐的话,我在一起吃火锅的饭桌上一直对他放射着敬畏之心。直到酒过三巡,月落蜀山,彼此大醉,我才渐渐发现他是一个可亲的兄长。不论是聊文学还是说官场以及现实生活,他都是一个性情中人,甚至有李白“莫使金樽空对月”那种豪迈气概。
半夜酒醒之后,王跃文在宾馆给我发来一条短信:“平生第一次如此大醉。志强,明年一定要来一趟长沙,我摆酒,看能不能把你先灌醉。”
遗憾的是,因为各自工作、写作都忙,我们迄今都没有再见面。之后,看上去我们只是长期保持着微信联系和电话交往的普通朋友。不过,关键时刻,他总是关心我的写作,不时为我破例,让我亲身感受到一个兄长的爱护与鞭策,比如我出版第一部诗集《金沙物语》,早先公开宣称不再做“图书推荐人”的他竟然热情给予推荐。比如我刚刚获得第三届“李杜诗歌奖”的诗集《秋风破》,他在得知我要出版此书之前就用毛笔题写好了书名,并且亲自发快递,寄来他的书法作品,给我撞身取暖一般的鼓励。
接受访谈的王跃文,一打开话匣子,如同他获得鲁迅文学奖的小说《漫水》名字一样,娓娓道来,实话实说,像拉家常。正是拉家常式的对话,让我发现了另一个新鲜的王跃文。
1.我的内心柔软,《国画》底色
是温暖和光明
彭志强:约您访谈的时候,您说在创作新长篇小说,稍有空再联系。这一推,就是半年。新作是官场小说(我知道您不喜欢这个提法,但是大家都习以为常了),还是其他类型的小说?这次,想给读者表达什么?
王跃文:新的长篇小说还没有写完,谢谢您的关注。我每次接受采访,几乎都会碰到有关官场小说的话题。我不同意所
谓官场小说的说法,也不同意自己的部分小说是官场小说。我们翻翻《现代汉语词典》就会知道,什么是官场?权威注释是:官场,旧时指官吏阶层及其活动范围,贬义,强调其虚伪、欺诈、逢迎、倾轧等特点。显然,官场二字只能用于旧时代。时下没有官场,哪来官场文学?
彭志强:我进入您的文学世界,是从《国画》开始的。此书,看似日常生活,其实惊心动魄。小说行文尖锐,人物极端而辛辣有鲁迅遗风,反映官场那些事儿也非常大胆。但是,生活中的您给我的印象却是温文尔雅,为人处世也是平和,极有亲和力。如此大的反差,跟您什么样的经历有关?
王跃文:我内心是柔软的,讲究所谓温良恭俭让。但是,我内心又是有原则的。也许正因为真诚和善良,才更不能容忍虚伪和丑恶。创作《国画》的时候,我三十岁刚出头,面对耳闻目睹的种种不好,心里焦虑且愤懑。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一方面内心是孤愤的,一方面又把生活中的美和善放在诸多人物形象身上,主人公朱怀镜的时而追悔和反省,也闪耀着人性的光亮。所以,我不同意有人说《国画》是灰暗的小说,其底色是温暖和光明的。
彭志强:在《国画》之前,你是一个机关公务员。在《国画》走红全国之后,为什么选择离开机关,而改行做了专职作家?就在官场,不是更了解官场生活,更有利于作为“官场小说第一人”的您创作新的官场小说吗?
王跃文:我离开当初的工作单位,有具体的原因,且不去说吧。我现在的生活和写作状态极好,很满意。
彭志强:在我看来,《大清相国》是您官场小说另一个飞跃。借古喻今,把大清朝的贪官生活以及反贪故事写得酣畅淋漓,引人深思。文学价值不亚于您的成名作《国画》。有人说,您的长篇小说丰硕,尤其是官场小说独树一帜,早就该拿茅盾文学奖了。而事实是,您获得中国另一个最高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的作品,是中篇小说《漫水》。您从小崇拜鲁迅,会背诵无数他的作品,最终获得鲁奖也是一种神奇的缘分。您怎么看作家的文学创作与获奖?
王跃文:作家写作不是为了获奖。作家是否优秀,同他是否获什么大奖没有天然关系。托尔斯泰是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作家,且在世界文学史上彪炳千秋,但他当年并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漫水》获得了鲁迅文学奖,固然是值得高兴的事,但它对作家的意义是有限的。我崇敬鲁迅先生,其文其人我终生引为私淑,追慕并学习。
2.我非做官之才,我选择了写
作,作协主席选择了我
彭志强:从过去您的公开发言看,似乎您很厌倦官场生活。就在2016年4月12日这天,您当选为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尽
管不是官场主线的市委书记或者市长,但也进入厅级高官系列。您说,不是您选择了生活,而是生活选择了您。听上去隐隐透射着无奈。
王跃文:无所谓厌倦吧,人各有其长,各乐其业。我并不具备做官之才,犬耕之事还是不做的好。作协主席之职,也是被选择,好在较为超脱,没有太多负担。
彭志强:如今上任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已经两年。您觉得为作家服务的作协主席,是丰富了您的创作素材,还是影响了您的创作?
王跃文:文学创作是纯个性化劳动,作协主席的所谓服务,不过就是在文学界多交朋友,尽可能替作家们办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我个人因为性格的原因,同文学朋友相处可谓其乐融融。前不久,我在南岳大庙看到几句话,大意是人间相处之道在于多沟通,沟通不成就妥协,妥协不成就宽容和原谅。真是老和尚说家常话,太有道理了。这其实就是我长期奉行的处世之道。
彭志强:有一句鸡汤是,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你小时候就立志当一个作家吗?听说,您小学时代就有文章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当众表扬。
王跃文:“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这句话的出处是《华严经》:从初发心,为一切智,勤修福聚,不惜生命。一位台湾作家受此启发,最早在文章中写了“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的话,方才流行起来。我从小喜欢看文学书,喜欢听老人讲故事,也爱好把听来的故事讲给同伴们听。但那时候并不懂得要当作家。倒是从小作文写得不错,常得到老师的表扬。我越来越热爱写作,也许同语文老师的表扬有关系吧。感谢我所有的语文老师!
彭志强:最初在县级机关工作,做公务员,也就写些枯燥的公文。是什么原因引发了您创作小说?或者是什么经历点燃了您的文学创作梦想?
王跃文:因为自小热爱写作,最后走向文学创作之路,这中间也许有某种因果关系。我最初在老家的县政府工作,边写公文边写小说,两不耽误。有人说写多了公文,会磨损掉笔尖的灵气,我似乎没有这种感觉。我是公文写作同文学写作两种思维、两副笔墨可以自由切换的。
3.我看上去是个很热闹的人,但
内在气质是很孤独
彭志强:写作,是一件苦差事,需要独享孤独。您也曾多次谈到自己很孤独。这种孤独是与生俱来的多愁善感,还是跟自己的成长经历有关?
王跃文:我看上去是个很热闹的人,与人相处言笑晏晏,但内在气质是很孤独的。说不清是同生活经历相关,还是天生的气质个性。小时候,我就喜欢独自发呆,望着远山想象遥远的未知世界。年岁越长,越惊异于人与人之间是多么的不同。这种感觉会加重我的孤独感。习惯
了,也就不觉得孤独了。想想自己有那么多的读者,更是不觉得孤独了。
彭志强:您说,有时听遥远处火车呜的一声长鸣,一头撞进茫茫夜色,渐行渐远,您也会感觉孤独。为什么有这样的感慨?
王跃文:小时候,自从县城通了火车,那绿色的长长的铁龙在我心里就充满了神秘感。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不知道它要开到哪里去。火车汽笛划破长夜,留下更深沉的寂静,这会让我倍觉孤独。我十八岁才第一次坐火车出门。逢站便停的绿皮火车,闷热得像个大蒸笼。能让我欢喜的是火车运行的时候,凭窗可以望见外面不断变化的景象,山峦、河流、人家。记得20世纪90年代初,我坐火车去广东出差。快到吃中饭的时候,推车过来,说:盒饭盒饭,五块。当时我不饿,没有买。推车往返几个来回,我开始有点饿了,刚想招手买饭吃,听乘务员说:降价了,盒饭三块!我一下子脸红了,感觉自己贪便宜似的,抬起来的手又放了下来。一个多小时过去,实在太饿了,我见推车又来了,就说:买个盒饭!乘务员说:十块!我问:刚才不是说三块吗?乘务员说:执行广东价格了。原来,火车过了韶关!现在回忆这个故事,才知道我年轻时多么的迂!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交际恐惧症吧。我现在说话慢条斯理,年轻时说话就像放鞭炮。语速太快,一方面是思维敏捷,一方面也是内心紧张。可能同我小时候的成长经历有关。小时候,家庭出身不好,我童年是在被欺负的环境中长大的。这可能会让人有交际障碍。那个岁月的阴暗和暴戾是我永远要诅咒的。
4.孩子们的人生,父母是不可能
设计的
彭志强:在小说领域,除了官场小说,我发现您也在不断突破自我,改变读者对您的文学认识,既有对现实矛盾的锐利揭示,也有对历史长河的人文发现,还有对故乡的深情回望。比如,您写中年夫妻婚姻生活的小说《爱历元年》,也非常耐读。不知这部小说跟您的婚姻生活是否有关联?因为我曾听说您向妻子致歉的故事,说您丢下致歉信,就独自驾车一路漫无目的地狂奔,是在逃离什么?
王跃文:《爱历元年》出版之后,也是好评不断。我小说从题材范围来说,跨度很大。这部小说有自己作为中年人的心路历程,但同自己的婚姻生活没有任何关系。活了半辈子,见过太多人间悲喜剧,可谓感慨良多。我对人间的爱越来越珍惜,对人间的痛越来越悲悯,对人或多或少会有的错越来越包容。人生不易,好好过吧。
彭志强: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您身在“官场”,您却说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考公务员走仕途。您扎根文学,您希望自己的孩子从事您热爱的文学事业传承您的创作法宝吗?
王跃文:孩子们的人生,父母是不可
能设计的。我只希望他们好好地做人,好好地学习,好好地做事。做人要有理想有目标,不要有野心。人人都想干大事,天下会大乱。我有个观点也许会招致批评:干大事的人不要太多。我们要更多地鼓励孩子甘于做平常人,这样才会让孩子们更幸福。从小鼓动孩子成就伟业,天下哪有那么多伟业让你去成就?这种过度罗曼蒂克的教育,也许只能造就人生的失意者。
彭志强:我关注您的微信朋友圈,发现除了转发一些文朋诗友的宣传类推文,多数时候都在晒眼前植物,或者贴出最新的书法作品。最近几年迷上书法和植物,是让内心安宁,还是纯属个人爱好?
王跃文:我的字写得不好,谈不上书法。偶尔在微信朋友圈贴出来,真的是为了讨骂。知耻而后勇,促使自己更努力些。我喜欢植物,胜过喜欢动物。不久前,我在石头盆景里栽了几株虎耳草,看着它长长的气根指向哪里,新的虎耳草就从哪里长出来,真是太叫人欣喜了。虎耳草在沈从文先生笔下是爱情的象征,我极喜欢。
彭志强:此前我给您打电话,经常得到的一个信息,是您在乡下老家。在老家,多是陪家人,还是选择这个静处创作?繁重的作协主席接待工作、文学活动,加上持续不断的文学创作,会不会觉得也亏待了家人?您怎么处理家庭生活和文学生活的矛盾?坊间流传的您,其实是一个孝子。
王跃文:我回老家都是节假日或周末,目的是陪伴父母。我的父母都是快九十岁的高龄了,身体还算健康。他们经常打电话让我放心,不要惦记他们,但我知道他们是需要孩子们多陪伴的。长沙到我老家毕竟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我回家的时间还是太少了。我现在只要有时间,都会回老家去陪伴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