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克纳:半个愚人,半个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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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陈俊珺
令人望而生畏的“天书”
上周五晚,上海交响乐团在指挥家吕绍嘉的执棒下演绎了长达80余分钟的布鲁克纳《第五交响曲》。演出结束后,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这部庞大且复杂的作品在问世100多年后依然充满独特的魅力,引发了当代人的共鸣。
从年初开始,为了纪念布鲁克纳200周年诞辰,中国交响乐团、杭州爱乐乐团、宁波交响乐团等陆续上演了他的经典作品。维也纳爱乐乐团则在今年的新年音乐会上破天荒地演奏了他的《四对舞》。接下来还会有更多国内外知名乐团将布鲁克纳的作品作为今年最重要的演出曲目。
布鲁克纳是西方音乐史上一位非常独特的作曲家。他一生写了11部交响曲,其中带有编号的有9部,《第九交响曲》为未完成作品。几乎每一部交响曲都是包罗万象的鸿篇巨制,以至于不少音乐爱好者一谈起布鲁克纳的音乐就望而生畏,犹如面对“天书”。
事实上,布鲁克纳早年创作的几部交响曲一度连当时最顶尖的交响乐团也难以驾驭,甚至被拒绝演奏。
1824年,布鲁克纳出生于奥地利林茨附近的一个村庄,父亲是一名乡村教师。4岁时,布鲁克纳就展露出音乐天赋,10岁时能熟练地弹奏管风琴,12岁写出了管风琴前奏曲。进入圣弗洛里安教会的音乐学校后,他学习了管风琴、钢琴、小提琴的演奏以及音乐理论。多年后,他如愿以偿成
为圣弗洛里安教堂的管风琴师。
1856年,布鲁克纳又成为林茨大教堂的管风琴师。对管风琴的钻研,为他日后的交响乐创作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他的交响乐作品都具有丰富的音响结构、多重的复调特性和宏大的结构。
写下第一部交响曲时,布鲁克纳已经42岁了。从技术上说,《第一交响曲》堪称当时最难演奏的作品。面对复杂的乐谱,林茨最好的乐手们都束手无策。布鲁克纳只能一次次为乐团排练,总算在首演时获得了好评。
创作《第二交响曲》时,布鲁克纳并没有“手下留情”降低演奏难度。尽管第三乐章充满着作曲家故乡的淳朴气息和民歌韵味,十分动听,但维也纳爱乐乐团一开始还是以这部作品无法演奏为由而拒绝演出。不仅乐队不愿意演,观众更是难觅。原本就经济拮据的布鲁克纳只得自掏腰包,请观众来听首演。
一枚硬币的感谢
接连的打击并没有浇灭布鲁克纳的创作热情,他全然不顾乐手们对其作品“既长又难”的抱怨,在创作《第三交响曲》时,他将一种英雄般的豪迈与傲气贯穿于每个乐章。
尽管这部作品在公演前就获得了瓦格纳的大加赞赏,甚至有“瓦格纳交响曲”之称,但在 1877年首演时,还是遭遇了滑铁卢。由于没有指挥家愿意指挥这部作品,布鲁克纳只得亲自上阵。第一乐章还没演完,维也纳音乐学院的几位音乐指导就放声大笑,紧接着学生们也开始大笑,观众们纷纷退场。演奏结束时,观众已经寥寥。包括马勒在内的布鲁克作曲家布鲁克纳
纳的学生们,立即上前安慰心碎的作曲家。
有人这样评价: “我听不懂这部巨人般的交响曲。我仿佛看到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壮着胆子上前同瓦格纳歌剧中的女武神们搭讪… …”
在这次灾难性的首演后,布鲁克纳的《第四交响曲》和《第五交响曲》也遭到尘封,作曲家一度卧床不起。
身体康复后,他奇迹般地写下了疗伤之作— —《第六交响曲》,这是一部隐忍、坚毅、充满美好憧憬、与命运抗争并最终胜利的史诗般的交响曲。
就在布鲁克纳沉浸于《第六交响曲》的创作时,瓦格纳的铁杆信徒— —指挥家汉斯·李希特前来拜访,并被无人愿意演奏的《第四交响曲》所震慑。他立刻将其列入演出计划,并邀请作曲家来听排练。
排练结束后,兴奋的布鲁克纳冲向
3月15日,上海交响乐团在指挥家吕绍嘉的执棒下演绎了布鲁克纳《第五交响曲》。
图片由上海交响乐团提供
李希特,他脸上泛着红光,把一枚硬币塞到他手中,以表感谢。李希特欣然收下了这枚硬币,并把它永远系在了自己怀表的链子上。
1881年2月20日,《第四交响曲》首演,57岁的布鲁克纳第一次收获了如雷的掌声。每个乐章演奏完之后,他都因为观众的热情而出场鞠躬。
“交响曲巨人”终于向着全人类歌唱
瓦格纳是布鲁克纳艺术道路上最重要的引路人。
1882年,布鲁克纳在从拜罗伊特回家的路上创作了《第七交响曲》。其中,第二乐章的开头非常慢,音乐在缓慢间一层一层推上去,最后达到恢宏的高潮,整个乐队就像一座大型管风琴。这一深情、壮美的乐章是布鲁克纳写给瓦格纳的挽歌,是一曲灵魂的呼唤。瓦格纳去世后,布鲁克纳每次去拜罗伊特都会到他的墓碑前满怀敬意地深情祷告。
《第七交响曲》首演时,听众的欢呼喝彩声持续了15分钟之久,衣着朴素的布鲁克纳一再上台向观众和乐队鞠躬致谢。一位评论家这样写道: “从他颤抖的双唇和闪着泪光的双眼里可以看出,这位老先生在强忍着自己的激动之情。他那憨厚朴实的脸上透着发自内心的喜悦,这是一种只有老实人才会有的乐呵呵的表情。在倾听完他的作品并亲眼见到他之后,我不禁惊讶地自问:他这么长时间默默无闻,不为我们所知道,这怎么可能呢?而现在,这位被压抑多年的‘交响曲巨人’总算能自由地向着全人类歌唱了。”
在创作《第八交响曲》时,布鲁克纳把对往事的追忆都纳入其中,这部构架庞大的自传式交响曲是他悲剧式的《第五交响曲》的续篇,但其深刻性超出前者,被称作“19世纪音乐的皇冠之作”。在第一乐章中,他如普罗米修斯那般从天上偷来圣火,并受到世人的藐视和讥笑,他只能在壮丽的大自然中寻求慰藉。在末乐章,真理之光最终获得胜利,人们为艺术家加冕。
1892年12月18日,维也纳爱乐乐团演奏了这部长度和深度都前所未有的巨作。整整90分钟的演奏结束后,听众的欢呼喝彩如排山倒海,不绝于耳。有评论家写道: “这部作品让所有的批评声都沉默了,第三乐章柔板绝对无与伦比。”
1896年,72岁的布鲁克纳把一生的感悟都倾注到《第九交响曲》的创作中。可惜,这部作品还未完成,他就离世了。在他的葬礼上,指挥家费迪南德·洛维指挥乐队演奏了他的《第七交响曲》的第二乐章,这段献给瓦格纳的音乐是那样悲悯、温暖、深沉又开阔。
他的音乐是“慢”的艺术
指挥家彪罗曾说布鲁克纳是“半个愚人,半个天才”。
性格内向,甚至略显古怪和笨拙的他一生未娶,常年保持着教会的生活习惯,远离世俗的种种干扰,把音乐视作通往天国的阶梯。布鲁克纳喜欢数建筑物的砖块和窗户,也喜欢数他厚厚的乐谱中小节的数量,以确保它们在比例上的精准。他的交响曲就是他用音符构筑起的神圣、庄严的教堂。
不理解布鲁克纳音乐的人,觉得他的交响乐常常是有一段很好听,但听着听着似乎就停下了,又要重新去探索,有一种绕着教堂走的感觉。这与他同时代的作曲家勃拉姆斯完全不同,勃拉姆斯的音乐婉转细腻、隐晦内敛,且更注重音乐的前后关系,而布鲁克纳的音乐则是非线性的,是厚重、沉郁的。
当年针锋相对的两位大作曲家确实有着完全不同的美学观,但正是他们截然不同又各自精彩的创作,为后人留下了丰富的音乐财富,也共同构建起德奥音乐的辉煌。
在《第四交响曲》中,布鲁克纳曾经明确写下了标记“不要太快” ,这正是他音乐美学的体现。他的音乐是“慢”的艺术,这些缓慢的、宏大的音乐,这一部部看似都遵循着固定模式的交响曲,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能打动当代听众?
或许这些作品所承载的理想和敬畏感,恰能给当代人带来某种慰藉和希望。而音符中的真诚与崇高,则满足了当代人心灵的某种需要。当人们放慢脚步,放下杂念,进入他的音乐世界,就会忘记时间的存在。正如奥地利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在《文化与价值》中所写: “布鲁克纳的交响曲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平缓沉稳、平淡无奇,难以让人在第一时间里听进去。但你只要坚持听下去,就会觉得在某个时刻天花板被打开了,一个崭新的、美丽的新世界展现在你眼前。”